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市政厅|来自湖南的返乡笔记:不安分的村庄,活力与隐忧
【编者按】
一年到头,人们只在正月初一到十五,运用农人所用的阴历,数着团聚的天数。趁着这段时间,我们希望更多地展示各种村庄的各种命运。我们也更加关心,未来村庄的可能性。
在这里,广东某高校教师黄灯,给了我们另一份故乡村庄的样本。读完之后,的确能感受到温暖的乡情,同时也有强烈的隐忧。村人缺乏教育,但有知识的人却对这一现状束手无策。
这也让我们想到,把对乡村的态度简单分成“感性乡愁派”与“理性仇乡派”,其实还是过于粗暴了些。
另外要说明的是,本篇文章来自“我们的城市”(ourcities2015)。“我们的城市”是一个由上海高校教师发起的市民论坛,期望让市民更加了解城市运行机理。澎湃新闻市政厅与其长期深度合作,欢迎在上海的朋友关注并参与城市问题讨论。
作者导读:
鲁家塅,我的外婆家,经济繁荣来自于人气的旺盛,因为不重视读书,人才没有外流。就算人们在外打工,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,还是会促使他们回家。但也正是因为不重视读书,缺乏文化底蕴,伴随着财富积累的同时,是及时行乐人生观的盛行。传统人伦观的有效,现代功利观的冲击,构成了村庄基本的内在肌理。
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所在,我一次次感受到,自己所学的知识,既无法解释它悖论的存在,也无法给它提供任何反哺的能量。知识者和村庄没有情感的隔膜,却有着介入的隔膜。我任由这一熟悉的所在,像一颗疯长的植物,生命蓬勃却毫无目标地蔓延。
关于这个村庄,我始终不能像其他回乡博士一样,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,我只能语无伦次如实记下我的观感。凭借直觉,我认为,村庄的机遇和命运,挑战和危机,和当下的中国,并无两样。
鲁家塅。作者供图中国国情的差异表现在任何一个层次,包括乡村。今年过年,满舅邀请我全家去他家过年,我两岁起就离开父母,寄居在外婆家,直到十一岁才离开,这次有机会到舅舅家过年,感觉非常亲切,也格外开心。外婆家所在的村庄位于湖南汨罗北面,离屈原投江的汨罗江大约两公里,行政上面隶属于长乐镇隘口村,隘口村主要分为鲁家塅和西沙湾,外婆家属于鲁家塅,全部姓鲁。
过年的热闹程度超出我的想象,深圳二舅一家也回来了,亲人相见,浓浓的温情立即弥漫开来,童年的温暖竟能超越将近三十年的时光,重回我心头。不得不承认,亲人之间的温情并未随时光消逝半点,事实上,在和舅舅、舅妈、表兄妹相处的过程中,我最大感受就是,自己在多年的求学生涯中,情感已经迟钝,也不习惯像他们那样直接表达热烈感情。
吃过年饭后,因为担心儿子跟不上队伍,我跟随一帮孩子去村里拜年,说是拜年,其实是讨红包。这两年,村里不流行拜年分糖果,而是分红包,给每个孩子一块或两块钱。我观察到,整个村民的房子极为气派,几乎都是楼房,房子的装修也和城市没有任何区别,面积非常大(人均至少60平米)。我还了解到,除了个别在县城做生意或上班的人以外,村里人都不喜欢去城里买房,有了钱还是喜欢在老家修房子,我的霞表妹,结婚时刚刚在家里重修了房子,这几年在深圳赚了钱,尽管全家早已落户深圳,可还是惦记在村里重修房子。正因人气旺,村子倒也没有显示任何破败的迹象。更令我感慨的是,和十年前相比,村里的卫生条件获得了很大改善,统一修了垃圾池,每天都有专人来清理垃圾(我甚至认为村子的管理水平远远超过广州,村子的整洁和干净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)。
村里的孩子也极富活力,野性十足,尽管也有一些留守儿童,但因为有亲人照看,还是能获得足够多的爱(村子外出打工的,每年必回。不管有钱没钱,不管混得好不好,回家天经地义),根本就没有农村孩子常见的胆怯和不自在。大年三十下午拜年,在村里跑了两小时后,儿子早已累得不想走动,比他小一岁的表弟的儿子,则马不停蹄,将战利品放回家以后,竟然独自骑着单车,跑到西沙湾去拜年。乡村公路上,过年返乡车辆不少,舅舅居然放心让一个七岁不到的孩子骑车外出几里独自活动。我对此表示惊讶,他立即说“不碍事,不碍事。他早就一个人骑车外出,鲁家塅弄不丢人!”对比广州生活的我,孩子快八岁了,却从不敢让他离开视线半步,以致过年那几天,只要儿子和小伙伴离开一会,我总是习惯紧张去找人,惹得舅舅笑话。女孩子同样开朗大胆,三十晚上,霞表妹开车带我们去临近镇上歌厅唱歌,刚过鲁家塅牌坊不久,一群女孩子就在车前面挥手,示意停车,霞表妹女儿打开车窗,和那些孩子笑着打招呼。我一打听,原来那些女孩也想去镇上玩,不想走了,就在路边拦车,看能否搭乘一段,其实大家并不相识。从女孩子不设防的举动,也可以判断,村里的人际关系还好,保留了熟人社会的信任。
确实,富有活力、激情四射、爱热闹、讲排场、性格野性、人情味浓,是村里人的普遍特征。以我春表妹的话说,任何一个嫁到鲁家塅的洞里姑娘(指山坳长大的女子),哪怕是哑巴,都能学会说话。我小舅的儿子新,前几年结婚,妻子就是一个洞里的矮个子女孩,刚过门时性格极为内向腼腆,才两三年,这次看到她,性格已非常开朗亲切,早已融入鲁家塅的氛围。更令我惊讶的是,这么多年了,村里人还是很团结,组织能力也强,村子原来靠近鲁家塅的公路,因为离屋子太近,随着近年车辆增多,村人担心孩子安全,组织在农田中间重新修了一条公路,家家都出钱,没有人说闲话。鲁家塅人性格的大胆和村民的团结、齐心分不开,我满舅就是一个极爱为头的人(按今天的话,就是一个天生具有领导才能的人),在我童年印象中,满舅组织过玩龙,一共有五条龙,是一种极为繁琐的自发活动。
这次回乡,我最感欣慰的事情是表弟勇(化名)的彻底转变。因为吸毒(九十年代,村子很多年轻人吸毒,后文会更多交待),在很长时间内,他一直让整个家族感到揪心和耻辱。但无论他干了什么坏事,谁也没有放弃让他转变的信心和希望。亲人张罗着他结婚后,他的妻子甚至因为整个家族给与的温暖,拒绝了娘家人逼迫她离婚的举动,坚定地要呆在鲁家塅。为了让表弟远离毒友,深圳工作的霞表妹给他找了份工作,让他们夫妇一起上班,两个孩子则交给舅舅舅妈带。去年年终,表弟除了给舅妈买了价值八千多元的金手镯,还给了舅舅两万元。过年回家,表弟神色中终于有了理直气壮做人的感觉,看到两个可爱的孩子,感受到亲人对他一如既往地关心,亲情的召唤让他珍惜满足。和他聊天,聊得最多的就是教育,他的愿望就是将小儿子接到身边,带到深圳读书。他反复说,“我走了弯路,不能再让儿子误入歧途”。表弟年轻时候,因为买码(香港六合彩,传到家乡,简称“买码”),一个晚上暴赚十几万,短短时间就积累了可观财富,最后还是因为买码包单(吃单,不上报,风险自理),一个晚上赔光整个家底,从此一蹶不振。现在,他的心态已彻底调整过来,对现在夫妻两人每月包吃包住还有一万元的工作非常满意,他唯一心愿就是本本分分生活,将两个孩子带好,我们都笑他三十七岁才“上运”。满舅因为儿子的转变,精神状态好了很多,干起活来格外起劲。不得不承认,若没有亲人的包容和帮助,表弟的转变将极为艰难。
这里,我来介绍下村里人从事的产业。村里现在没有主要产业。90年代后主要做保险柜生意,2000年左右则主要买码,规模极大。现在也有做建筑(如装修等)、房地产的。也有一些从事美容业的。其实,村里的传统产业是甜酒,但因为赚钱慢,没有形成规模。
外出打工的,则有两种去向:一种是南下广东,还有一种是在汨罗本市的开发区上班。汨罗的支柱产业,是再生资源加工。就近打工的,大多去汨罗经济开发区厂里上班。南下广东的干什么的都有,但去很累工厂的人并不多。
正因为胆子大,村里人血管中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。我后来留意到,因田地少,村民几乎从来没有依靠过农田过活,不是做生意就是做手艺。就连大舅大儿子,一个五保户,和我同一天过生日的旺哥,都知道去外面捡破烂换钱。
以我几个舅舅为例,大舅舅没有副业,二舅舅会做酒、做糖果、经营商店,满舅舅曾干木工、办工厂、开商店、杀猪,小舅舅则做泥瓦匠,养过母猪和脚猪(配种的公猪)。村里人在八十年代因为贩卖保险柜,曾经涌现了很多富人。我一个远房建舅舅(化名),同样因保险柜生意,发了不小的财,在九十年代初期,就修了当时村里最为气派的房子,当时花了将近十五万。我清楚记得尚念大学的我跟随爸爸参观他房子所生出的感慨,当时做乡村中学教师的爸爸,工资才二三百元,十五万对他而言,几乎是一个一生都无法想象的目标。
但令我惊讶的是,此次回家过年,看到建舅,他早已没了昔日风采,蜷缩着身体,像一个常见的接近老年的农民,恰如他二十年前鹤立鸡群的房子在村民后起的楼房中显得陈旧过时。后来才得知,他家庭确实在走向败落,儿子吸毒,女儿爱赌,妻子有段时间甚至不得不靠当保姆才能维持一家生计,而他自己得了糖尿病,不能再外出干活。
因为不安分,村人骨子里对一成不变、死气沉沉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过向往,大起大落,几乎构成他们人生的常态。我满舅的命运就是如此,既经历过八十年代辉煌而短暂的办厂岁月,也遭受了因孩子不成器而导致的彻底颓败。但对命运为何变故,村人自身并没有太多认识,总归结为运气不好或命里注定。事实上,不管是八十年代因大字不识被别人合同诈骗,此后一蹶不振,还是因自身没有文化,不懂教育,以致子女误入歧途,给家庭带来长久的困境,满舅的这些命运转折,都与所受教育不足相关。
归根结底,村庄命运的起落,来源于村人在获得财富后,并没有足够的文化依傍和价值引导,让他们获得物质以外的进一步提升。对感官享受的重视和对教育的漠视,构成了村庄命运起落的秘密。他们凭借过人胆识总是能在极短时间之内暴富,但很少有人能够持续发展自己家庭,在获得财富后,总是迫不及待挥霍一空,满足一时快感和虚荣。
我爸爸对此看得最为清楚,总是不断提醒亲人,“一定要重视伢子教育,多少钱都经不起败家子的折腾。”可惜,除了我二舅,别的舅舅都没有意识到教育对一个家族命运的深远影响。事实也证明,二舅在结婚八年只生一个女儿后,并没有因为是个女儿,放弃对她的培养。在农村,她极有远见送孩子学唱歌,学风琴,后来考取大学,学外语,嫁给镇上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大学生后,家族命运开始改变。几年后,她辞掉乡村中学教师的工作,自己开始在深圳闯荡,更为难得的是,获得成功后,总是凭自己能力帮助其他舅舅的孩子们。
总而言之,直到今天,鲁家塅经济状态从来和贫穷落后扯不上太多关系,只不过,财富的主人不断变换,在时代激烈震荡中,谁都有可能一夜暴富,但谁也无法保证永久的辉煌和出人头地。村子经济整体的活跃,总是让我困惑不已。
也许,不得不承认,鲁家塅之所以直到今天都维持着经济的活力,除了村人性格上敢闯敢干外,不重视读书的习惯,也在客观上起到了作用。因为重视副业,不重视读书,村人头脑极为灵活,行动能力强,生存对他们而言并不艰难。在我印象中,外婆家很少陷入难以忍受的经济困境中。我童年印象最深的事情,就是听大舅笑话我爸爸家穷,妈妈家好。以致直到今天,我脑海中总浮现大舅向我描述的画面:爸爸念师范时,放假不是回奶奶家,而是直接到外婆家来,为的是坐在门槛上得到外婆做的美味食物。
因为读书外出定居的人少,村人很少有机会成为体制内的人,但相应的,城市通过高考抽取农村人才的现状,倒也没有落到他们头上,村子几乎不存在任何人才流失的状况,相反,外出的村人长了见识,赚了钱,还愿意回到村子生活,这倒客观上促成了城市滋养乡村的效果。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,就算在外打工,村里男孩很少从外地尤其是外省带女孩回来,还是倾向于在本乡本土找对象。
事情的另一面是,因为不重视教育,村人对读书没有特别的渴望和敬畏。及时行乐的思想深入人心,村人的价值观念里,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过好一天是一天。因为认为人生最大的意义是享受,村民染上了很多不好的风气,尤其是2000年前后,吸毒、买码成风,年轻人沉迷于感官享受,人人都指望一夜暴富。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很多村妇也迷上赌博,一个晚上输赢几万元,眼睛都不眨一下,其胆量之大,对金钱无所谓的态度,远远超出见过更多世面城里人的想象。
今年过年,村子里有一些看着我长大的长辈问我收入,我如实告诉他们,没想到他们都表示不可理喻,一个毕业十年的博士生,不说每月拿个八万十万,至少也该有个三五万吧?他们对博士生存状态的隔膜,就如我无法理解一个农村老太太为何对有钱人的起点定位如此之高。我的存在,甚至进一步坚定了他们对子女上学不抱指望的心态。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想法,倒是从来没有进入村人的视野。我不知这算不算中国教育在一个村庄遭受的回报?相比城里孩子整天被逼上各种兴趣班的命运,村里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维持了童年的快乐和野性。
当然,要补充的一点是,村庄的经济活跃从来离不开城市的滋养。事实上,在我很小的记忆中,鲁家塅从来就和城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至少,满舅八十年代开木器厂,开织布厂,就从杭州、长沙、株洲请来各类技术人员。九十年代,村子之所以出了很多跑柜子发财的,也和城市银行业快速发展相关。村人开放的心态导致他们极易吸取城市的东西,对经济的敏感让他们往往比别的农民更容易抓住发财的机遇,但因缺少更多的精神寄托和文化熏陶,在经济实力的支撑下,他们对城市腐朽的一面也吸收得极快,至少,九十年代吸毒和买码的盛行,就直接来自外出广东打工村人的影响。
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,我一次次觉得,外婆所在的村庄——鲁家塅,其实就是当下中国的一个隐喻。经济的富裕和文化及价值观的缺失,构成了触目惊心的裂缝,尽管村里人日子过得不错,但一想到这种畸形的繁荣,并未获得稳固的支撑,我就为他们多少年来注定大起大落的命运担忧。传统人伦观的有效,现代功利观的冲击,构成了村庄基本的内在肌理。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所在,我一次次感受到,所学的知识,既无法解释它悖论的存在,也无法给它提供任何反哺的能量。知识者和村庄没有情感的隔膜,却有着介入的隔膜。我任由这一熟悉的所在,像一颗疯长的植物,生命蓬勃却毫无目标地蔓延。
关于这个村庄,我始终不能像其他回乡博士一样,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,我只能语无伦次如实记下我的观感。凭借直觉,我认为,村庄的机遇和命运,挑战和危机,和当下的中国,并无两样。
(作者系广东某大学教师,博士毕业十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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